她是和明星好上了,有罪?
Sir逛豆瓣时被一张海报迷住了。
准确说,是海报局部的一个画面:
有什么特别吗?
相反,它太不特别了——
一个普普通通的剪影,却挑起你无数种想象和猜测。
A、一位湖边的女孩;
B、一位佝偻的女巫;
C、一个拿着刀准备向你冲过来的疯子。
想着想着,Sir忍不住就把片子找来看。
没想到。
所有猜测都在电影里应验了。
却仍不是最终的真相——
沼泽深处的女孩
Where the Crawdads Sing
电影故事非常简单。
里面有女孩、有女巫、有疯子。
全片围绕的唯一一个疑点,也丝毫不难理解。
女孩。
女巫。
疯子。
她们是同一个人吗?
01
一场命案,发生在偏远小镇。
一个家境富足、前景光明的帅哥死了,尸体在沼泽地被发现。
他叫蔡斯,是镇上明星般的人物。
小镇迅速人心惶惶,舆论汹汹。
警察迅速锁定并逮捕第一嫌疑人。
一个女孩。
一个小镇上出了名的“怪女孩”——凯雅(黛西·埃德加-琼斯 饰)。
人们觉得她是疯子。
住在小镇外河湾的一片沼泽地中,平日不跟人来往,被称作沼泽女孩。
因此当警车驶过镇上的街道,人们等在街边愤慨地给她定罪,恨不能立刻让她付出代价。
的确,她似乎嫌疑最大。
蔡斯死在沼泽里,这里只有她生活,她最熟悉。
蔡斯生前和她处过对象,镇上不少人知道。
更重要是,蔡斯后来和她分了手,跟别人结了婚。
有人在河边听到,凯雅亲口对蔡斯说——
你再来烦我,我就杀了你!
于是人们又认为她是个邪恶的女巫。
警方后来还在蔡斯尸体上,发现了属于凯雅衣物的红色纤维。
追凯雅的时候,凯雅还逃跑……
这么多疑点、证据和线索摆在那儿。
基本不用多说——
蔡斯的死,凯雅肯定脱不了关系。
当然。
反转来了。
02
也是后来Sir才知道。
作品背景一点不简单:
今年一部黑马,以2400万美元投资,拿下1.3亿美元票房,足足5倍收益。
同名原著小说更是大名鼎鼎,刷爆过北美各大畅销书榜单,全球累积销量超过1500万册,豆瓣评分8.8。
即使书名不出挑,大陆译名甚至有种奇怪的味道:
《蝲蛄吟唱的地方》(蝲蛄,一种很像小龙虾的水生甲壳动物)。
不是故弄玄虚。
众所周知——
蝲蛄或者小龙虾,都是肺吸虫的宿主。
而女孩凯雅,亦是人性邪恶与麻木的某种“容器”。
反转始于一个人。
退休老律师汤姆,他觉得这种民众党同伐异式的群起而攻之没道理,决定主动帮凯雅辩护。
他凭借多年积累的法律经验,在法庭上反击来自民众的恶意。
一层层把案件的疑点拆开。
为凯雅寻求公正。
比如死者的母亲认为凯雅因妒生恨。
但律师指出,能证明她杀人的关键证据,比如死者遗失的定情信物,并没有被找到。
而抛开情绪性的指控,警方提出的证据链,即使看着逻辑顺畅,但都没有直接的证据:
指纹、划痕、脚印,都没有,至于红色纤维,则很可能是他俩曾长期相处时留下的……
另外律师也找到了证据证明:
蔡斯死的那一晚,凯雅根本不在小镇上。
所以杀人不成立?
Sir先不剧透。
其实直到结尾,电影都没有昭示蔡斯死的那晚,究竟发生过什么。
这也是电影真正高级之处。
它以猎奇案件切入,却抽丝剥茧般,洞察到猎奇背后更加骇人的扭曲与常态。
03
悬疑犯罪只是《沼泽女孩》的一层表皮。
撕掉它,你将看到这部作品的第二层:
一个独立女性的个人成长。
老律师在决定给凯雅辩护时,说了一句关键的话:
的确,这镇上几乎没人清楚她的过去。
毫不夸张地说。
论起“独立”,即使在“大女主”堆里找,恐怕也没有几个人比得过凯雅。
因为不堪忍受无休止的家暴,某一天,趁着丈夫酗酒睡着,凯雅的妈妈拎着行李箱离开了这个建在沼泽深处的家,再也没有回来。
随后的一段日子里,凯雅的两个哥哥和两个姐姐,也相继离开。
那一年,凯雅年仅8岁。
家中只剩下凯雅自己,和一个喜怒无常的爸爸。
这是一个毫无父亲自觉的爸爸,除了酗酒和发怒,他不管凯雅的任何事。
8岁的凯雅必须学会独立生活,做饭、洗衣、修补、买卖商品……所有事情都只得靠自己。
当有一天爸爸“忘了”在家里留下几分几角零钱,凯雅才意识到自己再不吃东西就快饿死了。
好在她常去的杂货铺热心老板娘提醒她可以去上公立学校。
让凯雅心动的不是能和别的小朋友一起玩耍,更不是能学到很多知识,而是她听说学校里有免费午餐。
即使小凯雅并不识字,也未曾接受任何正规教育,但她也知道应该郑重地对待上学这件事。
于是她换上了自己觉得最好看的一条裙子,鼓起勇气走上街头。
但当她光着脚丫走进教室,看着同学们异样的打量,听着他们毫不保留的嘲笑。
她就知道自己只有勇气在这里待上一天。
贫苦让凯雅沦为异类。
异类的标签更加让她孤立无援。
凯雅逃走了,逃回了那个唯一能收容她的地方——家。
直到凯雅10岁的时候,父亲在一次外出后再也没有回来,像妈妈一样,也跟哥哥姐姐们一样。
没有家人撑起的家,只是一间风雨飘摇的房子。
家的意义崩塌了,却也创造了一个重建这个意义的机会。
在之后漫长的年岁中,凯雅很少再出现在镇上。
就此,凯雅不仅独立于他人,甚至独立于城镇,独立于沼泽外的世界。
但她也并未停止学习和成长,只是她的课堂不再限于学校,而在荒野。
她在沼泽地里钓鱼、挖贻贝,再卖给杂货铺老板,以换取所需的生活用品。
她也在广阔的沼泽地中,用她的笔和纸不知疲倦地探索着这里的一草一木、一虫一蚁。
沼泽同时为她隔绝了来自外面世界的纷扰。
沼泽成了她真正的家,亦成为她真正的母亲。
便有了片中最具诗意的一幕。
当凯雅因意中人离去而心碎,在悲恸中力竭睡去。
清晨,她被鸟叫声惊醒,四下张望,看见一只鹰隼停在窗棂上。
每当我受伤时,沼泽都会抚慰我
在书中的直译是:
每一次跌倒,都是大地(沼泽)接住了她。
沼泽地始终散发着一种母性的力量,容纳着凯雅的一切。
容纳着她的生存,容纳着她的喜悦,亦容纳着她的伤悲。
由于远离世俗尘烟和礼教规训,凯雅有着与城镇中的人不尽相同的习性与行为模式。
沼泽母亲平等地对待着她臂弯里的每一个生灵。
她教给其他生物的,也都教给了凯雅。
凯雅像个小动物般,感官全面打开,不像常人只依赖眼睛和耳朵,她还相信嗅觉、触觉以及其他所有感知器官。
在家里,她会拿起喜欢的男孩穿过的衬衫,仔细嗅闻他留在上面的气息。
她的警觉系统异常灵敏。
意识到危险临近,她总能迅速应变,找到最便于躲藏的灌木丛。
如果不想被人发现行踪,她会轻车熟路地消除自己的行迹。
相比人类自行建造的庇护所,凯雅更能从自然空间中找到想要的安全感。
庭审途中,当她感到不安,她会下意识看向窗外的树木;被警局拘押在收监室,她长久地望着唯一通向外界的那扇窗。
她甚至不知道哪天是自己的生日,因为她没有日历。
更确切地说,是她的日历不那么直观:
她的“日历”是潮起潮落,是月圆月缺。
她与正常世界采用着两种不同的计时体系。
在小说里,凯雅这样判断哪天是自己的生日:
妈妈过去总说秋月是为了凯雅的生日升起。所以,即使凯雅记不住自己的生日,一天晚上,当她看到圆满金黄的月亮从潟湖中升起时,她对自己说:“我想我七岁了。”
凯雅活在一个与众不同的世界,或者说她在同一个世界中以一种不同的方式活着。
相比普通人被城市文明所束缚后的大同小异,凯雅从内而外的野性使她显得独特、纯净又神秘。
神秘,往往拥有致命的吸引力,无人能够抵抗。
而神秘的另一面是未知,是异类,是培植恐惧、恶意、偏见的最肥沃土壤。
也因此,神秘的凯雅遭受着来自“文明社会”的偏见与歧视。
排挤,嘲讽,党同伐异的攻讦。
这两相对比,才让熟悉了凯雅生活的观众,一步步感受到这些恐惧、恶意、偏见的可笑与荒诞。
所以才有电影结尾,老律师在法庭上反复呼唤的:
注意,这里可不仅仅是对陪审团的呼唤。
更是一种对司法信念的呼唤,唤醒在座诸位的理性善良正义。
Sir不是瞎说,注意故事发生的时代:
60年代的美国小镇,酗酒、家暴、退伍军人的PTSD频发,保守、刻板、歧视、偏见横行。
《沼泽深处的女孩》第二层,除了讲述女主独特的成长经历,也是在借着这个女性的遭遇,来披露当时社会对于边缘人群体的系统性歧视。
在一个容易被愚昧和流言左右的时代。
那些真正值得珍惜的东西,活下来多么可贵。
04
赏心悦目。
Sir相信,是所有观众打开这部电影的第一感受。
波光粼粼的水面,倒映着随风摇曳的芦苇;歇脚于湿地中的苍鹭,浸润在穿林而过的光束下;倏尔又跟从着不知名的鹰隼振翅翱翔,鸟瞰不见边际的沼泽群……
这种独特的气质,来源于这部小说的作者。
你可能不知道的是,这本书是原作者迪莉娅·欧文斯的小说处女作。
小说首版那一年,她已然69岁。
她的本职工作也不是小说家,而是生物学家,她跟丈夫常年在非洲从事各类动物的研究和保护工作。
这才是本书最卓尔不群之处。
欧文斯女士浸淫生物学研究数十载的功力,全部在书中化作了女主角独一份的生命体验。
而这份体验是什么?
是以一种非人类中心的视角,看待这个被人类文明不断改造的世界。
前面说过,女主是沼泽的女儿,是大自然庇荫长大。
而当她与文明社会相碰撞时,产生的涟漪。
在电影中的呈现,是爱情。
尤其凯雅对两个男孩的先后接纳与排斥,更是这个“非人类”对人类凡俗道德的挑战。
一个是有着共同趣向的青梅竹马,一个是充满雄性荷尔蒙征服欲和冒险精神的运动员。
前者是精神上的共振,后者是生理上的接洽。
但她每次的选择换来失望的原因,依然是她与沼泽的不可分离。
青梅竹马在她和工作事业、现代生活面前,选择了后两者。
运动员男友则一直把她当作发泄对象,丝毫不尊重她。
因此凯雅总是孤独的。
这种先后被家人抛弃,被社会放逐的孤独如此硕大,她避无可避。
以至于但凡是愿意“临幸”她的人,她都试着敞开心扉。
片中唯一能传达这种孤独的镜头,Sir认为是这个:
凯雅盛装打扮,早早来到约定好的沙滩,雀跃地等待喜欢的男孩归来;
等了一天一夜,她只等来了为独立日绽放的烟花,而且如此遥远,与之毫不相干。
这一个镜头,给她与正常世界的距离画出了可感的标尺,也让她的孤独有了具象如这化不开的夜幕般的浓稠密度。
也正是这份孤独,才给电影最后的反转增添了足够的可信度。
来自大自然,与沼泽相伴一生的女孩,从没有义务为人类的道德凡俗所束缚。
她是大自然孕育的孤独精灵,与人类社会的短暂交集,是前者的意外,也是后者的幸运。
就像父亲虐待她,又不是因为她。
老律师帮助她,又不只是为了她。
小镇痛恨她,可最后放过了她。
注意一个细节。
电影的法庭戏上,她全程一言不发。
只是在画画。
这就是电影第三层:
跳出习以为常的社会规章,试着从自然生命的角度看待人类自己。
05
但电影终究还是没有达到原著的厚度。
举一个例子。
凯雅被鹰叫醒,来到沙滩上给鸟儿们投食。
只看电影,你能感受到的无外乎凯雅对自然生灵的热爱。
然而联系原著的话,这里至少还应有两层含义。
第一层,是凯雅的孤独,与渴望陪伴的愿望。
书里这样写道:
顶着海浪的咆哮声,凯雅大声呼唤她的鸟儿们。大海唱着男低音,海鸥和着女高音。凯雅撒下派皮和发面卷,海鸟尖啸着在沼泽和海滩上空盘旋,然后落在地上,不停地转动脑袋……
牛奶盒空了,凯雅非常害怕鸟儿们也会像其他所有人那样离开她,这痛苦令她难以承受。
凯雅喂鸟,不只是因为她爱小动物,更因为它们是她最重要的朋友。
当她七岁生日时,它们是她唯一的陪伴。
而引文中提到的“派皮和发面卷”“牛奶盒”,是她一生中唯一一次去学校那天,在食堂吃饭故意留着带回来的食物。
她很饿,但她就是能忍着不吃。
只可惜,这些内容电影中都付之阙如。
所以当我们听到小凯雅在父亲也离开后,自言自语(旁白):
我还没有学会没有燕麦片的生活
我们只会以为凯雅担心自己没有吃的,却不会意识到凯雅更发愁的其实是自己没有了燕麦,便留不住那些会停留在她身旁整理羽毛的朋友。
更重要的是第二层,凯雅如何学习成为沼泽的女儿。
比如对于鹰,小说中写道:“鹰的啸鸣给了她忍耐的力量。”
如果你觉得这句话太抽象,没法视觉化,那我们再说点更具象的。
书中,凯雅的一个重要的成长时刻是:
她在海滩上哥哥姐姐们建的树堡里玩耍时,被“一根生锈的钉子深深地扎进脚底”。
此时,没有任何人能帮她。
她只能凭借有限的生活经验,自己忍着剧痛和感染破伤风的风险,一瘸一拐地“走到树林里一处含盐的滑流旁”,把脚伸进去,长时间冲洗,“同时不停地活动嘴部:张开,闭上,张开,闭上,打哈欠,咀嚼,做出任何防止牙关紧闭的动作。”
在沼泽地长时间生活后的一个结果是,凯雅对眼神很敏感,这是她的动物性本能。
当捕食者要抓捕猎物时,它会目不转睛地盯着猎物。
所以凯雅害怕被盯,以至于她对吃鱼这件事多少心怀抗拒。
把它们(贻贝)捣烂到认不出来,再混进玉米粉,就没那么可怕了。它们不像鱼,会拿眼睛瞪她。
所以凯雅才会被第一个喜欢她的男孩吸引。
那个男孩喜欢送她各式漂亮羽毛,书中明确提到这在熟知动物习性的凯雅看来,这就是在求偶,因此她才会主动回应。
她站着,一动不动,努力想搞明白这件事。她见过雄鸟为了追求雌鸟献上礼物。但她年纪太小,还不能筑巢成家。
在Sir看来,这种基于与动物零距离交际的浩瀚经验才能写出的鲜活细节,恰是小说作者欧文斯女士在这个故事中最独一无二的贡献。
遗憾的是,最终,这些细节到了片中被集体压缩成凯雅在湖水中捞贻贝的一幕,一笔带过。
于是,凯雅只是居住在沼泽深处的女孩,而非沼泽的女儿。
我们感受不到像书中那样的凯雅与沼泽的亲密联系:
太阳温暖得像一床毯子,裹在凯雅的肩头,哄她深入湿地。有时她在晚上会听到一些陌生的声音,或者被太近的闪电吓一跳——每一次跌倒,都是大地接住了她。
这个故事的重心,也就从小说里女主角跟沼泽的关系,向电影中一个混搭着稍许罪恶气息的常规的三角恋故事倾斜。
这个故事本质上是个成人版的童话故事。
但正因为有了那些俯拾皆是的从自然角度审视人类世界的细节,再加上一个犯罪案件的催化,它本有可能触达自然规律与社会法条之间的根本矛盾。
就像片中一个细节所隐喻的:
课堂上,老师让凯雅拼一下“狗”这个单词,结果她拼出的是“上帝”。
同样的三个字母,它既可以是狗(DOG),也可以是上帝(GOD)。
同样的元素,在不同的排列组合下,指向的意义天差地别。
换句话说,尽管人类社会与自然世界时常阴阳相对,但不该忘记的是它们由同样的“元素”构成。
这其实是在带领着我们跳出人类固有的视角,借助自然规律,重新审视我们的文明自身。
正如片尾的一段旁白的暗示:
每个生物都在为生存做它必须做的事
我们在爱情中疯癫。
在失去时生出仇恨。
但这并不影响,我们成为各自独立的人,走向不同的命运。
书中,在这段话附近,还有一句话Sir更想分享,是作者对沼泽地的描述:
“生命衰败、发臭,归为腐烂的一团;凄凉的死之泥穴中孕育着新的生命。”
看到生,看到死。
更看到生死相伴相生。
还不过瘾?试试它们